土狗的一生
序言:在其位谋其事,靖共尔位,世界是一部巨大且运行精密的机器,顺应服从者温饱无忧,膨胀犯上者宰杀烹饪。
约莫十几年前的深秋,黄叶落尽、寒冬初至。奶奶从乡下搭车来到我家,带来了半扇连着肋条和后腿的狗肉。“天冷咧,给娃炖些子汤,冬里不害冷。”奶奶用浓重的关中方言说道。随即,父母便去厨房忙活起来。
两集卡通片后,威猛的高压锅有节奏地喷射出骇人的白气,让人想靠近但又不敢靠近的闻着阵阵肉香。当我大快朵颐时才得知那是奶奶家养了几年的看门土狗献出了它宝贵的生命。年幼并不知道五味陈杂的意思,只是心里难过,而嘴角还流着香滑的油脂。
现在忆起那条土狗很是感慨。土狗自从来家后,立刻成为忠诚的卫士,即使白天晒太阳打盹,一只耳朵也贴着地面,稍有动静马上站立起来,迅速辨明身份,或是摇尾巴跳跃着欢迎或是露出尖利的牙齿狂吠。时间久了,搞清楚远近亲疏,它除了摇尾巴讨好和呲牙狂吠外,还有介于两者之间的态度,那是当远房亲戚或是村里不常走动的人来家时,它会象征性的叫几声像是报信,并不狂吠猛扑,待家人走出屋子招呼客人时,它便不再叫唤。
对待家里人,土狗热情而温暖,只要家人进门,它都疯狂的摇着尾巴在一旁来回跳跃,不时的叫几声,以它最热烈的方式迎接主人的到来。每次家人给它喂食都是欢呼雀跃着,无论怎样的残羹剩饭他都吃得很开心,眼睛里透着感恩。土狗从未像其它宠物狗那样因吃得不好而厌食或绝食,也不论吃饱或饥饿而懈怠自己的工作,只要天气允许总是趴在大门口,不畏严寒酷暑忠于职守。
我那时很胆小,无论见它高兴还是凶恶都害怕,总不敢靠近。它仿佛知道我心中所想,每当靠近它,都不像以往那样撒欢,而是文静的摇着尾巴,仰起头看着我,它那因人而异的“处世哲学”使我逐渐接受了这位朋友,时常把馍中夹的牛肉拿出来给它吃,自己吃剩下的馍馍。
我是老实甚至懦弱的,土狗也很温顺听话,所以我们成了好朋友。我的堂弟二雷从小调皮,时常有些家长带着自己“战败”的孩子上门理论,堂弟年龄虽小但从骨子里透出的顽劣却是妇孺皆知,村里人给他起了外号叫“狼娃”,使我诧异的是温顺听话的土狗怎么能和他成为好朋友呢。
那天大大干农活的外套兜里的五元钱不翼而飞,之后堂弟便出现在村口游戏厅,开始了一下午的狂欢。农村的门厅里,靠墙摆着两排一人多高的摇杆游戏机,三国志、雷电、恐龙岛等游戏发出的声音混杂着摇杆和拍击游戏按钮的声音启蒙着即将到来的青春期,游戏机控制台的摇杆和按钮被沉迷游戏的孩子们魔怔的小手千拍万击盘出了胞浆;昏黄的灯泡下,孩子们用买游戏币剩下的几毛钱向游戏厅老板买来几根香烟,学着大人的模样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咒骂着险象环生的游戏世界,将青春的躁动尽情挥洒。
当堂弟在虚拟世界中拼杀的血雨腥风之时,牛家老大牛胜扯着嗓门对堂弟说:“二雷,咱俩弄一哈,输了给发根烟。”“能成,弄!”牛胜投币后双方立即开始了死斗模式,这时牛家老二牛蛋没有在哥哥一旁助阵,而是悄悄地溜到了堂弟身边。
就在双方相持不下时,在一旁的牛蛋屡次用身体碰堂弟的胳膊。堂弟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一面大喊“别碰我,别碰我!”牛蛋只是低声地回应“后面挤得了。”之后的回合牛蛋的场外骚扰战术屡试不爽。堂弟因牛蛋骚扰输掉比赛,刚才激烈的比赛和心中的愤怒使堂弟的脸憋得通红。
牛胜以胜利者的姿态得意且挑衅地说:“二雷,你不行么,让我两下就收拾咧。”
“你兄弟俩耍赖,牛蛋怼我胳膊。”
“谁怼你胳膊你找谁去,反正你是我的手下败将。”
牛蛋在一旁得意的笑着,上嘴唇沾满了风干的鼻涕,反射着游戏机屏幕五颜六色的光彩,像是胜利后挂在脸上的彩旗,嘴里还不住地说着:“胜者吃肉,败者吃屎。胜者吃肉,败者吃屎……”堂弟再也忍不住了大喊一声“我日你妈!”伴随一声叫骂的还有一击右直拳,重重的打在了牛蛋的鼻子上,一股酸痛直冲天灵盖瞬间泪水模糊了双眼。身后的牛胜猛扑上去锁住堂弟的脖子,牛蛋忍着鼻尖的疼痛,任凭鼻血流过嘴唇和下巴,左右摆拳砸在堂弟的脸上。堂弟一边死死扳住牛胜的胳膊,一边瞄准牛蛋裆部重重的踢了上去……几回合下来牛家二兄弟被打的落荒而逃。堂弟百米奔袭、乘胜追击,一直追打到牛家门口,这时孩子的父亲牛顺利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眼泪、鼻涕和着鲜血模糊着一副大花脸跑回家去。觉得他平日引以为豪的两个壮如牛犊般的儿子被一个娃追打很失面子加上护犊心切,一时怒从心头起,在自家门口给了堂弟一记响亮的耳光。也许在那时的农村大人打孩子是天经地义,或者他觉得这就是解决争执的方法。事后堂弟对我说,这证明二牛的爹也想参与到争斗当中,所以堂弟当即表态——他后退到二牛爹一个上步抓不到的安全距离后,指着二牛爹破口大骂:“牛顺利,饿贼你妈!”之后撒腿就跑。仇恨的种子就此埋下,只是在等待一个萌发的时机。
夏日的关中平原,带有泥土芳香的热风吹过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风中夹杂着玉米蓬勃生长的声音唰唰作响。一月一度的集市是采购农具和日用品的时机,也给平时在满眼土黄中枯燥劳作的庄稼人增添了一抹缤纷亮色。
这一天村里人几乎全部去赶集,堂弟牵着土狗,开始了他蓄谋已久的报复行动。他先来到距牛家门口还有十几米的距离,捡起土疙瘩朝牛家的大门砸去,唯有犬吠没有人声,便继续抵近,走到牛家院墙边,堂弟迅速的将土狗扔了进去,院内顿时狂犬乱吠。片刻,堂弟猛蹬墙面纵身一跃跳入牛家院子,只见土狗和牛家的看门犬虎子撕咬在一起难分上下时,堂弟瞅准时机,趁着土狗咬住虎子耳朵的机会抡圆了就是一脚,端端正正踢到了虎子嘴上,那一脚不知有多大的力气,只听堂弟说踢过后发现自己“大博文”的足球鞋从鞋尖到脚背扯出了两三寸的口子。虎子受了重击,顿时丧失战斗力,趴在地上嘴边和眼角都流出鲜血“呜呜”的呻吟着。斗志昂扬的堂弟寻找着任何可以用来出气的东西,一阵鸡叫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牛家老太在院子养的几只鸡,鸡窝半人多高,因为家人都去镇上赶集,所以鸡全圈在窝里。堂弟隔着栅栏门去抓鸡,可鸡窝很深,非但没抓到,还被鸡连抓带鹐弄破了手。气急败坏的他想起了他的帮凶土狗,二话不说再一次把土狗扔进了鸡窝。霎时间,低矮的鸡窝沸腾了,淋漓体现了鸡飞狗跳一词的生动形象。堂弟紧紧推着鸡窝的栅栏门,铁了心让土狗斩尽杀绝,不让任何一只无辜的鸡逃跑。起初,鸡窝里发出鸡们惊恐的尖叫和土狗沉闷且凶残地呜咽。渐渐的鸡叫少了,偶尔传来几声翅膀无力的扇动声,扑腾扑腾……慢慢的平息了。
堂弟把栅栏门打开,土狗爬了出来,满身的灰土粘着零星的鸡毛,张着嘴、吐着舌头、喘着粗气,鸡血粘在它的嘴上和口水混合着丝丝拉拉的滴在地上,土狗像完成了一件光荣任务似的看着堂弟,虽然眼神充满谄媚,但堂弟说他清楚的看到了土狗眼睛里闪烁着刚刚杀戮时荧荧的绿光。
血腥的杀戮使土狗一战成名,战时是冲锋陷阵的利刃,平时又是家人乖巧的宠物,夜晚还是看家护院的好手,多面的土狗迎合了每个主人的赏识,地位不言而喻。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狗心。经历了一些事情,土狗得到了家人的宠爱,家人吃饭的时候允许它在饭桌旁来回走动,它那可怜巴巴仰视主人的目光经常能得到一块骨头或是蘸了菜汤的馒头,堂弟会在赶集的时候买些碎肉回来给它改善伙食,天冷的时候它会离开看门的岗位钻到屋里暖和,家人也不太会驱赶它。
渐渐的土狗学会了跟着我们一起上街,赶它回去它只是往家的方向跑几步,之后又尾随在后面。刚刚开始只觉得它忠诚,不想离开主人,渐渐地发现了土狗在自由的世界中有了骄横与跋扈。在主人面前它好似忠诚的奴仆,而离开主人却尽情的释放着自由带给它的无拘无束,经常欺负比它弱小的动物,追咬着鸡在街道上乱跑、欺负比它个头小的狗,或是看到母狗非要去快活一番,谁敢阻拦,就呲牙咧嘴的发出愤怒的声音。也许土狗感到在街上的动物都臣服于它的威慑,不可一世膨胀着它为王的野心,它逐渐的将视线转向了人,开始挑战主奴的关系地位,问鼎千万年来的进化规则。直到一天邻街道的福运抱着小孙子找上门来,原因是他的小孙子手里拿着鸡腿在街上吃,土狗先是在围着孩子转,见孩子紧握鸡腿不放,便把孩子扑倒,把鸡腿抢走了。鸡腿事小,把孩子吓到了事大。所以福运抱着孩子找到了我们家,一番赔礼道歉后,隔日奶奶提了一篮子鸡蛋去他家看望,好在没有什么严重后果。
事后奶奶发话“把狗日的栓到树上,甭胡跑。”
一个早晨,堂弟从屋里拿出了原来栓土狗的铁链子,一端固定在树上,一端的皮带扣解开着扔在地上。土狗仿佛知道下一步的行动,灰溜溜的低着头朝院门小跑而去,用前爪扒了两下门,见门锁着便围着院子的墙角小跑着。堂弟叫土狗过来,土狗好像没有听到继续围着院子小跑。一遍遍的叫着,一声比一声高,土狗充耳不闻依旧围着院子小跑。平日里被堂弟招来唤去的土狗现在却无视命令,恼怒的堂弟大步上前捉拿土狗,土狗像离弦的箭猛地窜了出去,疯了似的飞奔,撞倒了院里的自行车,踩翻了屋檐下的锅、盆。清晨宁静的小院顿时热闹起来。
一阵嘈杂惊动了大大(叔叔,陕西方言),“弄撒捏?一清早不安生!”堂弟说清缘由后,大大同儿子一起抓土狗。堂弟勇猛,不停的追逐土狗,眼看追上伸手去抓的时候总让土狗一猫腰窜了出去,还是大大有经验,看了一会便在土狗的必经之路上等待,堂弟在后面一吆喝,土狗冲着大大窜了过来,大大双腿一合便把土狗夹在胯下,堂弟两步并作一步,狠狠抓住土狗的脖子,连拖带拽把土狗摁到了树下,带上铁链子。
土狗脖子上的铁锁链让它失去了自由,也许它在回忆当年在街道赤诧风云的威风、在家俨然一名家庭成员的荣耀、与母狗们调情时的快活,但一切的一切都已浮云,现在唯有铁锁链。土狗失去自由后脾气越发的暴戾,对任何人都呲牙狂吠横眉冷对。它以自己的方式对抗着所有人,也许它老老实实的悔过用不了多久就会重获自由,但它摆出一副誓死抗争绝不妥协的架势。无论我们家人还是陌生人它一视同仁,除了狂吠就是猛扑。
土狗对我们的态度一直僵持着,改变它命运的事件就在一次大大给它喂食的时候。因为土狗扑叫得太猛,大大没有走得太近,把食盆就放在离土狗不远的地方。土狗吃一口往前拱一点,直到食盆拱远了,绳子长度有限,够不到食物。大大见状拿起食盆要挪到离土狗近些的地方,大大挪一点,土狗向后退一步,重复两三次,突然土狗全身一沉,后腿一蹬,猛扑上来。大大见状不好,急忙后撤,可躲闪不及,被土狗不偏不倚的咬住了手腕,大大连连后退,土狗步步回拉,边拉边扯,大大挥舞着被咬住的手臂想要挣脱,但土狗铁了心的不松口,任凭自己被来回甩动,任凭大大又掐又踹。就在双方僵持时,爷爷见状赶忙舀了一瓢凉水泼到了土狗头上,土狗一激才松了口。大大后退几步,血顺着咬破的衣袖渗了出来,大大一边握着受伤的小臂一边朝村卫生所走去。
家人的注意力都转向了大大的伤势,几天来没时间顾及土狗。而土狗越发暴躁的歇斯底里,也许它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便用一种鱼死网破的蛮横掩盖自己的错误和不安。过几日,家中掌权人我的奶奶发话了:“这狗看来是养不成咧,只要见了血,以后见人都会下口。冬里也冷,杀咧给娃们吃肉。”
大大伤还没好,任务便落到他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弟那里。堂弟也乐于接受这一任务, 因为他有这个能力,他敢杀、会杀,并且替父报仇的心早已迫不及待。
看到土狗,我想堂弟会怎么下手。不想看到残忍的景象,因为土狗给我们带来过欢乐,也曾看家护院尽职尽责;但想想土狗得权又得势后,做出的种种行径,真是令人气愤,加上又无辜又可怜的大大,觉得土狗太狠心,该杀!
厨房大锅里的水再次泛起了白色的蒸汽,小院中再次响起了霍霍的磨刀声。堂弟边磨刀边拿着瓶矿泉水小口地呷着。
水滚刀锋,时辰到。堂弟没拿刀,只拎了瓶矿泉水,到了土狗跟前。奇迹发生了,土狗竟然没有扑咬,它抬头看了看堂弟,在四目相接时,土狗缓缓低下了头,一动不动、呆若木鸡、噤若寒蝉。
堂弟抚了抚土狗的头,土狗享受的微微闭上了眼睛。电光石火的一霎,堂弟猛拽铁链,把狗吊了起来,顺势把铁链缠到了树枝上,项圈紧紧地勒住了土狗的脖子,四爪在空中拼命的挥舞,由于呼吸困难,土狗瞪大了布满鲜红血丝的眼睛,长长的舌头耷拉在嘴边,拼命的张大嘴巴想要吸入更多的空气。堂弟只把拿着矿泉水瓶的手轻轻一扬,那瓶口冲下的插进了土狗嘴里,堂弟转身去拿刀,那瓶水咕咚咕咚地灌进了土狗肺里。